过于喧嚣的孤独

我揭开纸箱上盖着的博斯的绘画复制品，从垫着圣像画的书箱中找出了那本书，上面有普鲁士王后夏洛特。索菲娅对侍女说的一段话…你不要哭，我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现在要亲自去到那个地方，看一看连莱布尼茨也无法向我说清的事情，我将跨越生和虚无的界线...

它那样高大，把整个大布拉格圈在它的四壁间了，我看到当我按下绿色电钮时，机身的两侧便动了起来，它们大得有如拦水堤坝，我看到第一批房屋倒塌了，像小耗子一样在我的压力机中滚动，机板不费吹灰之力朝前推去，朝前推去，摧毁着面前一切挡住去路的东西，我俯瞰布拉格城，只见市中心的生活依旧按常规进行，但在市郊，我的巨大的压力机在推进，所过之处变得一片荒凉，现在机器的四壁同时朝市中心靠拢，我看到体育场、教堂和公共建筑物，我看到大大小小的街道，一切都在倒塌，我的启示录压力机不容任何东西逃脱，连一只小耗子也不让，此刻我看见布拉格宫倒下了，另一边民族博物馆的金色圆顶倒下了，伏尔塔瓦河的河水在升起，可是我的压力机有着可怕的力量

最高法则是爱，这爱便是同情

当我的目光落在一本有价值的书上，当我一行行阅读这些印刷的文字时，这书留下的也惟有非物质的思想而已，这些思想扑扇着翅膀在空气中飞。在空气中滑翔，赖空气生存、回归于空气，因为归根结底一切都是空气，正像教堂里的圣餐，既是基督的血又不是。

高贵的人不一定是贵族，罪犯不一定是凶手。

一卡车的包就从院子里运出去了，我很高兴，因为满车都是《早上好，高更先生》在放射光彩，但愿卡车驶过时，这些画会使路上的行人高兴，但愿看到这样一辆车在身边驶过的人会感到高兴。

仁慈的大自然创造了一种恐怖，在这种恐怖中一切安全感都已毁灭，它比痛苦更为强烈，在真理出现的时刻笼罩着你。对此我曾感到大惑不解，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心头一亮，觉得自己在变得美好起来，因为在经历了所有的这一切，身体和灵魂所感受的一切之后，我还有足够的勇气使自己没有疯狂。

天道不仁慈，但也许有什么东西比这天道更为可贵，那就是同情和爱，对此我已经忘记了，忘记了。

我搭乘末班火车离开克拉诺维采回到家里，喝得酩酊大醉和衣躺在床上，躺在堆着两吨重书籍的天幕下，我躺在那儿，心想曼倩卡无意中已成为一个她从来不曾梦想过的人，爬到了那样的高度，是我一生中未见有人达到过的，而我呢。我不断地读书，从书本中寻找预兆，可是书本却联合起来同我作对，我一次也没有得到上天的启示，曼倩卡憎恶书，她却成了现在这样的人，成了人们纷纷描写的人物，不仅如此，她甚至张开那双石头翅膀腾飞了、当我离去时，那两只翅膀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犹如黑夜里帝国城堡的两扇灯光。

但我脸上含笑，因为皮包里装着我晚间要读的书，期望着它们将会告诉我迄今我尚不了解的有关我自己的一些事情。

因为我有幸孤身独处，虽然我从来并不孤独，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因为我有点儿狂妄，是无限和永恒中的狂妄分子，而无限和永恒也许就喜欢我这样的人。

那时候我已在内心找到了力量，使我能目睹不幸而漠然处之，克制自己的感情，那时候我已开始懂得目睹破坏和不幸的景象有多么美。

我呆呆地望着，望着远去的车尾铁钩上挂着的红灯，我身子靠在一根电线杆上站在那里，跟达芬奇一样，他也曾靠在一根柱子上站在那儿，呆望着法国兵怎样把他的一尊骑士像当做练习射击的靶子，一节一节地把马和骑士摧毁。达芬奇那次也像我一样站在那儿用心地，满意地观看这可怕的一幕，因为达芬奇当时已经认识到天道不仁慈，因而有头脑的人也不仁慈。

桑德堡：人最终留下的不过是够做一匣火柴的那点儿磷和充其量也只够造一枚成年人可以用来上吊的蚂蟥钉的那点儿铁。

犹太教法典：我们有如橄榄，唯有被粉碎时，才释放出我们的精华。

道德经：知其荣，守其耻，为天下谷。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

仁慈的大自然创造了一种恐怖，在这种恐怖中一切安全感都已毁灭，它比痛苦更为强烈，在真理出现的时刻笼罩着你。

因为我有幸孤身独处，虽然我并从不孤独，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因为我有点儿狂妄，是无限和永恒中的狂妄分子，而无限和永恒也许就喜欢我这样的人。

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生活、生活、生活。观察人们的生活，参与无论哪样的生活，不惜任何代价。因此，从事随便哪种职业在我都无所谓。

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废纸堆中，这是我的 love story 。三十五年来我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满了文字，俨然成了一本百科辞典——在此期间，我用压力机处理掉的这类辞典无疑已有三吨重，我成了一只盛满活水和死水的坛子，稍微侧一侧，许多蛮不错的想法便会流淌出来。我的学识是在无意中获得的，实际上我很难分辨哪些思想属于我本人，来自自己的大脑，哪些来自书本，因此三十五年来我同自己、同周围的世界相处和谐，因为我读书的时候，实际上不是读，而是把美丽的词句含在嘴里，嘬糖果似的嘬着，品烈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直到那词句像酒精一样溶解在我的身体里，不仅渗透到我的大脑和心灵，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腾，冲击到我的每根血管的末梢。

虽然我从来不孤独，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因为我有点儿狂妄，是无限和永恒中的狂妄分子，而无限和永恒也许就喜欢我这样的人。

因为我有幸孤身独处，虽然我从来并不孤独，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因为我有点儿狂妄，是无限和永恒中的狂妄分子，而无限和永恒也许就喜欢我这样的人。

这些茨冈人非常敏感，让人联想到圣母抱着小耶稣的那张美丽的南波希米亚圣母像，有时他们看着你，看得你手脚发冷，他们那双眼睛，那样大的眼睛，蕴涵着智慧，反映出久已被人遗忘了的某种文化

若古老的文化可以不间断的传承下去一代又一代永不灭亡，那么这种底蕴是会反映在后代鲜活的眼睛里面的。

我一盒盒拿来撒在舅舅的棺材里，把他视为珍宝的小金属片儿撒在他的身上。一盒一盒倒空之后才让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盖上棺材，舅舅躺在棺材里，身上堆满了奖章、纪念章、勋章，像一位赫赫显要，我的舅舅在棺材里那样神气，仿佛是我制作的一个非常漂亮的包。

像看过的电影，看哭的那种电影

仁慈的大自然创造了一种恐怖，在这种恐怖中一切安全感都已毁灭，它比痛苦更为强烈，在真理出现的时刻笼罩着你。对此我曾感到大惑不解，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心头一亮，觉得自己在变得美好起来，因为在经历了所有这一切——在过于喧嚣的孤独中看到的一切，身体和灵魂所感受的一切之后，我还有足够的勇气使自己没有疯狂，我逐渐惊异地意识到我的工作把我抛进了一个了巨大无垠、威力无边的领域。

惟有在这种时刻我才会感到有什么伟大的事情可能要发生，当天色渐暗，黄昏来临时，万物就变得美丽起来，所有的街道，所有的广场，所有在暮色中行走的人，都像蝴蝶花一般美丽，我甚至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了，我喜欢黄昏时候照镜子，走在街上看橱窗玻璃中映出来的自己的身影，我甚至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我看到脸上一条皱纹也没有，嘴角和额头上也都没有皱纹，随着黄昏的到来，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出现了人们称之为美的阶段。炉门敞开着，红旺的炭火在燃烧，光身子的茨冈小姑娘站起身来，她走动时，金黄色的火光勾出了她身体的轮廓，形成一圈光环，恰似查理广场那座教堂面墙上的洛约拉的伊格纳体斯像。

我寻找她。但是永远见不到她了，一个孩子般的茨冈小姑娘，纯朴得犹如一块未经雕琢的木料，犹如圣灵的气息。

她被盖世太保带走了。。。

我不由得想起那次我去参观利布什家禽饲养场，那里的年轻女工像孩子们揪下书内脏一样揪出挂在传送带上的活鸡的内脏，她们敏捷地把肝、肺和心脏揪下来，抛在准备好的桶里。传送带则颠动着把鸡送往下一道上序，我站在那儿看着，只见那迪利布什姑娘们上作时嘻嘻哈哈，有说有笑，而坡道上放着上千个铁丝笼，关着活鸡和半死的鸡，有几只鸡从笼子里钻出来了，趴在挂斗车的围板上，有几只在地面上啄食，竟全没有飞走的意思，没有想到要逃脱传

描述不出的情感可以用类比 天道不仁慈 我看不下去了 就是这种无奈的感觉 突然想到鲁迅写过的麻木的人们以及看砍头人血馒头 你必须冷酷无情

然而，这里已是一个新的时代，新的世界，这些年轻人活得好不自在，也许世界上一切都变了，不同了。

这就证实了老子的名言：知其辱，守其荣，为天下式……我翻开《道德经》，找到了那一页

曼倩卡真是不幸的姑娘书里看来

绿头苍蝇现在包围着我，包围我的胳膊和槽里的废纸，密密麻麻，有如浓密的 悬钩子丛，有如黑蓦枝子，我用双手驱赶它们时，有一种同钢丝和带刺的东西搏斗的感觉

好难受的感觉

我看见耶稣像一个刚在温布尔登网球赛中取胜的冠军，老子像一个尽管家财万贯但看上去却一贫如洗的商人，我看到耶稣的一切暗喻和象征都包含着流血的实质，老子则身穿布衣站在那里指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粗木料，我看到耶稣是个花花公子，老子则是个腺体不全的老光棍，我看到耶稣举起一条手臂，以惟我是从的强有力的手势诅咒他的敌人，老子却逆来顺受地垂下双臂，仿佛垂着一双折断的翅膀，我看到耶稣是个浪漫主义者，老子则是古典主义的，耶稣有如涨潮，老子却似退潮，耶稣像春天，老子则是寒冬，耶稣体现的精神是爱邻居，老子则是空灵的最高境界，耶稣是progressus ad futurum（朝着未来前进），老子则是 regressusf ad originem（退回本原）。

因为我有幸孤身独处，虽然我从来并不孤独，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

英语和中文中都没有描述这样享受孤独独处境界的词语，有位老先生告诉我说德语中有词汇可以很好的对应这种状态。Waldeinsamkeit 不太确定是不是这个词。

那时候我已在内心找到了力量，使我能目睹不幸而漠然处之，克制自己的感情，那时候我已开始懂得目睹破坏和不幸的景象有多么美。

达.芬奇那次也像我一样站在那儿用心地、满意地观看这可怕的一幕，因为达.芬奇当时已经认识到天道不仁慈，因而有头脑的人也不仁慈。

人在无能为力之后可以可以重获力量对抗外界，当然也可以再也站不起来。

我相信在那样的时代，当一切思想都只 记载在人的脑海中时必定格外美好，那时倘若有人要把书籍送进压力机，他就只得放入人的脑袋，然而即使这样一也无济于事，因为真实的思想来自外界，犹如容器里的面条，人只是随一身携带着它而已，因此全世界的柯尼阿什们焚书是白费力气，如果书上记载的言之有理，那么焚烧的时候便只会听到书在窃窃暗笑，因为一本地道的好书总是指着别处而溜之大吉。

因为我有幸孤身独处，虽然我从来并不孤独，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因为我有点儿狂妄，是无限和永恒中的狂妄分子，而无限和永恒也许就喜欢我这样的人。

前段时间读了捷克作家博胡米尔·赫拉巴尔最富盛名的《过于喧嚣的孤独》，的确是不负盛名——一本非常棒的小说。常在好几位喜欢的作家杂文书谈随笔集里提到推荐过，频率之高，心中亦留下一丝痕迹。后偶见得之，好生觉得眼熟，即捧读之。薄薄一本16K小册子,小说正文部分100来页，读着停不下来，读到情浓，还有点担心太快读完，仿佛觉得好吃精致的美食如果囫囵吞枣的话，有点糟蹋东西，暴殄天物，然后就时快时慢，时而回溯着读，读毕掩卷沉思，虽然不能完全深刻体会到作者表达的感情，哪怕有一根弦的共鸣打动了我，我想这本书对我来说就是好作品。 书中所描述的主人公汉嘉是一位处于社会底层的布拉格废纸回收站的老打包工，默默地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工作间里干了35年之久，他每天都要用压纸机处理废纸并打包，最让他心痛的是每天都会从外头运送来无数的书要他压毁，有的书是被主人无意间处理舍弃，更多的则是遭到极权政府禁制的经典，他不忍压毁书，因为他是一个爱书之人，一个书痴书虫。他有时把书偷偷带回家，在家中甚至在工作中阅读，为此还颇得上级厌恶谩骂嘲笑，嫌他干活太慢，他倒不以为意，甚至在打包上花时间心思，在外人看来有点毫无意义的颇费周张——因为他把读过的书在打的每个包里都放进一册，有时还把一些作为废纸处理的绘画大师复制作品裹在打过的包的四周。只有他知道每一个包的中心藏着一本名著，《浮士德》、《唐 · 卡洛》、《许佩里翁》、《查拉图士特拉如是说》……外表肮脏不为外人被鄙夷的他竟然在35年里饱览群书读遍经典，成了一个学问极大的人。然而当下他那个祖国，正遭受着极权主义的磨难（布拉格之春，遭到苏联入侵，接管政权，所有的一切遭管制审查，人民没有自由甚至是读书思想的自由）。最后，当他面对失业，面对时代的荒诞，他怀着绝望的心走入压纸机，抱着心爱的诺瓦利斯的诗集《夜颂》，按下启动机器的红色按钮让沉重的书籍渐渐压断自己的肋骨...... 其中最让我动情浸润眼眶的的故事情节，是在一位在老人回忆中出现的文静、纯朴的茨冈小姑娘，那还是在二战快结束的时候，当时背景处于二战中纳粹德国统治下的布拉格，小姑娘是他青年时代的情人，他回想起第一次遇见她时的情景：“她故意跟踪我，我几次试图甩掉她，但没成功，一直跟到我家里，我才知道她是个无家可归的犹太人，我跟她一块生活，她娴熟的生火、做饭，她做的饭很香很可口。我不曾给她家门钥匙，但是每当我回家，不管多晚，其实有一次我故意迟到深夜才回家，然而一踩上台阶，我便看见她了，我打开门，她像只小猫似的跳起身钻进了屋里坐在门前的踏级上。我同这个茨冈小姑娘生活在一起，实际上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么，她也不知道我的，不想也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叫什么，我们两个就这么静静地、不言不语地每天晚上相会。大战结束前的那个秋天，我和她做了风筝一起去放，我把绳子交到她手里，让她拉着，可是她惊慌起来，说风筝将把她拉上天去，她就永远见不着我了。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回家，却不见茨冈小姑娘在门口等我，我开了灯，通宵达旦在门外徘徊、可是茨冈小姑娘没有来，第二、第三天也没有来，从此没有再来。我寻找她。但是永远见不到她了。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她被盖世太保带走了，同另外一些茨冈人一起被关进了集中营，她在集中营的焚尸炉中被烧死了。我在院子里把风筝、风筝绳，以及茨冈小姑娘用纸鸽做成的那条长尾巴一块儿烧掉了。”他的年青时代的情人就这样无情的被纳粹种族灭绝的政策所残杀。这一段是对极权暴政的最温情最忧伤也是最有深度力度的控诉。回想起那个时代的荒诞，不寒而栗。 看完了作品的译后记及作者生平简介。这本书是带有作者自传性质的小说，文笔和译笔都相当好，小说文字具有诗的语言特点，写法有点带现代派的意识流，读起来文字感觉舒服，飘逸，很容易获得代入感。摘一段：<“我读书的时候，实际上不是读而是把美丽的词句含在嘴里，嘬糖果似地嘬着，品烈酒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直到那词句像酒精一样溶解在我的身体里，不仅渗透我的大脑和心灵，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腾，冲击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作品整体所营造的语言环境忧伤，不乏带点黑色幽默。《过于喧嚣的孤独》是这位作家最后一部传世之作，一部时代挽歌式作品。他自己对这部作品曾经说过如此语重心长的一段话：“我之所以活着，就为了写这本书，我为写它而活着，并为它而推迟了我的死亡。”富有现实戏剧性的是后来作者在86岁的高龄果然跳楼自杀了。 P.S. 想起以前读过一本小说《纸房子》，题材内容有些相像，也是非常好读，插科打诨开书单亦是一特点。 这本书是在去往外地的火车上读的，耳朵自觉的把车厢喧嚣嘈杂的环境音屏蔽，结果是坐过了站，耽误了行程，被人说傻X,代价不小。此后，对这种书，要引以为戒，少读为妙。

第一遍，略微幽寂，冷艳，过于普通所以极为震撼

那时候我已在内心找到了力量，使我能目睹不幸而漠然处之，克制自己的感情，那时候我已开始懂得目睹破坏和不幸的景象有多么美。

我默默地思索着桑德堡的诗句：人最终留下的不过是能够做一匣火柴的那点儿磷和充其量也只够造一枚成年人可以用来上吊的蚂蟥钉的那点儿铁。

我们仿佛在轧碎犹太教法典中的词句：我们有如橄榄，唯有被粉碎时，才释放出我们的精华。

2012年5月2日，想看这本书的原因，应该跟纪德有关吧。